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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杀死了藏羚羊,可可西里差点杀死我 | 人间

2017-08-23 杨海滨 人间theLivings

《可可西里》剧照


五十一透过车灯,看到这只还没完全死掉的藏羚羊,圆圆的眼睛里还噙着半眼泪光,吓了一跳,“妈耶,它还哭着呢,肯定是个怀孕的母羊。”然后把头一扭,不再看羊,直接把刀扎了下去。


前言:

2006年6月,我参加了可可西里保护藏羚羊的志愿者活动,两个月后回到格尔木休整时,认识了在“马龙汽车修理厂”当电工的韩生义。

当听说我是志愿者时,韩生义有些诧异,“去年我也去了可可西里,不过我是偷打藏羚羊。原想挣笔钱回老家娶媳妇,可运气不好,没带回一张皮,还差点死在那里。”

他趁着酒劲,给我讲起了自己的经历。

以下是韩生义讲述的全过程。




1


2004年8月,我检修一辆吉普车时,认识了车主孔吾海。孔吾海不像别的司机,说好几天后来取车走人,而是像个监工似的天天来厂里看我修车。

闲聊中,发现原来我俩的老家都在高庙镇,我的姨夫是他的姑舅表哥,这一下感情近了许多。中午,他拉着我去外面吃饭,无意中说起,那辆车是前些天在可可西里让野牦牛给撞坏的。

我问他,去那里干嘛了?

孔吾海下意识地回头看看,看没人注意时才说,“都是乡亲,给你说实话,打藏羚羊去了。三四天能赶上你一年挣的钱,就是吃苦。”

我问他,“藏羚羊好打不?”

孔吾海听出我话里的意思了,反问我,“你是不是想去?”

“想呵。我家经济条件不好。你再去的话把我叫上,拉乡亲一把,我也好娶个媳妇。”

“可以呀。不过今年已过季节,等到明年六七月份,藏羚羊从三江源、阿尔金山、羌塘那边迁徙到太阳湖一带去产仔时,我们绕开保护站,在没人的山凹里伏击路过的羊群,打了就走,不会被人发现。”

自从索南达杰死后,国家在楚玛河、不冻泉、五道梁、二道沟都建立了藏羚羊保护站,正逐渐把可可西里建成全封闭自然保护区。

他接着说,“我来格尔木十几年了,可可西里去了不下几十次,谁不知道我老孔的大名。”

“你要是真想跟我去,得及早准备,必须要有辆吉普车、小口径步枪和至少1000发的子弹。你弄不来的话,我给你准备枪和子弹,但你得自己备好车,没好车就等于没腿脚,跑不起来你打啥。”

我说:“车没问题,我就是修理工,还弄不来辆吉普车?”

 

2


到了2005年5月,有天他来修理厂找我。

我故意说,“前些天,地质监测所的白所长来修理他们单位那辆吉普车,说在109上翻过两回,不吉祥想卖,我6000就拿下了,修理一下就是辆好车。你去年说的事,今年还去不?”

孔吾海说,“我今天来就是说这事,枪和子弹我给你备好了,一发子弹一块,给你1000发,枪三天300块,这些钱是给枪主的。”

“再给你配俩人,五十一和小个,光凭你一个人在无人区非累死。这俩人互不相识,打完各走各的,即使被公安抓到了也不知道彼此的身份。这一趟下来,你得给司机2000块,剥皮兼打枪的人3000,剩下的钱就是你的。”

7月28日凌晨,我开车来到格尔木火车站广场的塑像前。看到有两个戴着太阳帽的年轻男子正在吸烟,便高声问,是五十一吗?那人说是,我说上车吧。

天亮时,我们已行出市区200多公里。在一个桥头边停车休息时,我问小个,你以前干啥的?

他咽了一口饼子,“在西宁开了10年出租车,玩车的。”

五十一不等我问便说,“我以前在天峻县,往西宁贩绵羊,还当过兵,扒皮、打枪都行。”

我说:“那小个专门负责开车,我和五十一先休息。”

我和孔吾海昨天已约好,他会在前面500公里处和我汇合。在109公路上又走了3个小时,看到远处有辆吉普车,我让小个把车停到跟前。

孔吾海背着一杆小口径步枪,走到我跟前,“一杆枪四盒子弹,共1000发。咱们现在开始进入可可西里,你要跟紧我,到了达吾河就分开,各打各的猎。记住,不能在这一带停留时间过长。”

我觉得他有点神经兮兮,说放心吧,等这趟打完,回高庙镇我请你嫖娼。

 

3


下午五点多,我们到了达吾河。

孔吾海站在车前对我说:“再说一遍,不能超三天,必需出可可西里,回格尔木,要不然警察会沿车辙寻来的,他们眼睛尖得很。”

“你看,”孔吾海指着前面,“绕过这座山,再走几十公里就到太阳湖了,那一带藏羚羊最活跃,五十一和小个都来过,熟悉路线,你迷路时问他俩就行。”

和孔吾海分手后,已到了傍晚。草原很安静,太阳也不落山,在西边的天上纹丝不动,我甚至产生了幻觉,仿佛能听到太阳噼里啪啦的燃烧声。

我忽然害怕起来,也不知道具体怕什么。我赶紧低下头闭目养神,镇定下来后,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头痛,这里的海拔已经接近5000米。

在草原上,小个开得很慢,我正想说开快点,突然听到他像打了鸡血一样喊,“快看,藏羚羊!”

我往车窗外一看,果然有一群藏羚羊,“快追!”

我拿出枪架在车窗上,吉普车剧烈颠簸,我们的脑袋不停地撞着车顶,也顾不上疼,只紧盯着比吉普车速度还快的藏羚羊。

我打了一枪,嗖地一声,子弹射在了草地上,紧接着开了第二枪,打在了一块石头上,叭地一声冒出一小股白烟,藏羚羊受到了惊吓,跑得更快了。我再次开枪时,一头羚羊在疾跑中猛地栽倒。

五十一在一旁不停地喊“打中了打中了”,我没理他,继续瞄准开枪,一头小羚羊也被打中倒地,再然后,又打中了一头成年藏羚羊。

我已经不记得那天黄昏到底开了几枪,不知不觉天就黑了,一直追到一条横着的河,才停下吉普车,透过车灯,看着这群藏羚羊们涉河远去。

这时已是晚上九、十点钟,我们三人逆行去捡刚才打死的藏羚羊。

到最后打死的那只跟前,五十一透过车灯,看到这只还没完全死掉的藏羚羊,圆圆的眼睛里还噙着半眼泪光,吓了一跳,“妈耶,它还哭着呢,肯定是个怀孕的母羊。”然后把头一扭,不再看羊,直接把刀扎了下去。

五十一上午说过,杀羊剥皮是他拿手好戏,这才被孔吾海介绍过来,此时的身手也验证了他自己的说法。他把羊头和四个蹄子割掉不要,只要藏羚羊皮,场面血腥。

到了凌晨,我们才将7只藏羚羊剥完,怕遗漏又沿着路线走了一趟,这才放心地钻进车里。


4


经过几个小时的打猎,又剥了半天皮,吃完锅盔(一种面食),我们都精疲力尽,躺在吉普车里休息。

我在修理厂时听人说过,可可西里是永久冻土带,即使在七月,白天最高气温也只有三四度。那天晚上,我只有一身随身穿的薄薄衣服,在车上冷得钻心,就像是带钩的小虫子在咬心脏。

冻醒后实在太累,转眼又睡着,又被冻醒,加上一阵阵的头疼,我干脆睁开眼,用手捶头,转身问他俩,“头疼吗?”

他俩都不吭声,一动不动,我吓了一跳,以为冻死了,忙起身去晃他们,小个这才动了下身体,半天后沉沉地说,“头疼,像有人在脑袋上钻了洞。”五十一也抱怨,“怎么这次来无人区反应这么重,也忘记带件大衣。”

我见他俩开始说话,踏实下来。此刻我浑身酸胀,摸着烫手的额头,对他俩说,“下午追藏羚羊出了几身汗,晚上剥皮时被冷风一吹,感冒了。”

五十一一听说我感冒了,立即坐起身来,“在无人区感冒是要死人的,我有一盒速效感冒胶囊,你头一次吃上八粒,多吃一倍好得快些。”

我接过药盒,抠出十粒扔进嘴里,直接咽了下去。过了20来分钟,仍然头痛难忍,我又呑了8粒,五十一递给我一瓶水,我喝了一小口,那水凉得让我一哆嗦,含在嘴里暖热了才咽下去。

他俩见我吃了药就又躺下睡觉,但我却根本睡不着,浑身开始颤抖,控制不住,越抖越厉害,我叫醒他俩,“实在太冷了,这样下去会被冻死的。”

他俩听后,把车座上所有能摘下来的垫子都摘下来,压在我身上。一直到太阳慢慢升起,气温回暖后才稍好些。

我给自己鼓劲,再挺两天,多打几只藏羚羊,带着皮子回格尔木,到手的就是大把大把的钱了。人真是有意思,只要有了钱的念头,就有了抵抗的力气,想到这里,我感觉体力好多了。

 

5


坐在车里非常冷,我看见太阳出来了,就下车取暖。吉普车停在旷野里,非常显眼,我推醒小个,“咱们把车子藏到山脉中的凹处,不能让牧人看见,以防备他们报告公安。”

我们把车往前开了几十公里,停在一处拐弯的山脚下。我躺在草地上晒太阳,他俩爬到旁边的山顶上观察四周的情况。

下午四点,他俩从山顶连滚带爬地下来,五十一喘着气说,“有群藏羚羊,沿着那道山脊脚下的河朝我们这跑来,打不打?”

“打!”我不假思索地说。

我们三人闪进车里,朝前方山脚下开去。因为感冒我浑身疼,没让小个像昨晚上那样追羊,而是在开了一段距离后,下车埋伏起来。

我趴在地上架起枪,瞄着群中一头大个的,开了第一枪,大羊一头栽倒,四周的羊群围在身边,我又开第二枪,一头围观的羊也一下栽倒,羊群开始抬头朝远处张望,我立即开了第三枪,又一头羊栽倒在地。这时羊群终于明白过来,带头的几只开始撒开蹄子朝前跑去,羊群顿时乱作一团,都疯狂地跑动起来。

我实在头痛,把枪递给五十一,说:“你俩开车去打吧。”

我躺在一处较高的山包上休息,刚好能看着他俩开着吉普车一路狂奔,在一处狭隘的山口截住了一批藏羚羊,正不停地射击。很奇怪,离这么远,我都闻到了一股火药味和血腥味,混合着青草味,很奇怪。

他俩在前面的草地上把剥好的羊皮塞进蛇皮袋,把车开到我这边。商量说明天再打一批就回去,然后钻到车里睡觉。

到了凌晨,我高烧不止,可能还说了梦话。五十一推醒我,我说不行了,感觉要死了。如果我死了你俩就说不清了,连孔吾海都会认为这是分赃不均谋财害命,今后你们咋混,咱们赶紧回去。

于是,我们决定连夜开车走人,争取在天明走到109公路上。

到了天亮才发现,昨夜里一直是朝阿尔金山方向开着,和格尔木正相反。我们停下车,等他俩最后确定好方向,才调头朝沱沱河方向开去。途中准备过一条河时,又看到了一群从西往东跑动的藏羚羊。

五十一说,“快停车再打一次!”小个问我,“老韩你没事吧,反正已经耽误几个小时了,也不再乎多这两小时,多打几头老韩多挣点。”我听了也不好多说什么。

那天天空非常很晴,一眼能看到几十里外。我坐在车上看着他们,五十一的枪法很好,一头头藏羚羊在奔跑中栽倒。草原上被踩出的那股尘烟,在羊群跑后好一会才慢慢飘散。

他俩收了枪,走到死去的藏羚羊跟前剥皮。几个小时过去了,当他俩抬着十头羊皮塞进吉普车上时,我的第一反应是马上从五十一手中接过枪,乞求地说,“保命要紧呀兄弟,我头疼实在是吃不住了,得赶紧出可可西里,到格尔木后我给你们的工钱再翻一倍。”

小个接话,“耽误了两小时,多打十只,也是为让你多挣点,我们拿工钱也安心。”

我说:“知道你们为了我好,但可可西里的藏羚羊你们打不完,我们得赶紧离开这。”

 

6


我们再次跳上车,往前又走了一个小时,吉普车突然熄火停了下来。小个下车打开前擎盖检查一番后说,发动机坏了。

我有点意外,把小口径枪背在自己的肩上后,才勉强支起身体跳下车。我爬在车头上捣鼓半天,看着已拉缸的发动机,“咋就一下子毁了呢?”

五十一有点生气,“明知道来的是可可西里,还弄球个破车,这下可好,害人害已,走不动了,只有死路一条。”

我们三人都泄了气,坐在地上看着远处。最终我说,“三点多了,要不咱们步行走到109公路上去堵车,再不走就今晚就真要冻死在这。”

小个说:“我们每人背上五张羚羊皮走吧,这可是钱呵。”

“背着羊皮太显眼,先把羊皮埋到前面的沟里,做个记号,过几天我们再买辆吉普来这儿取走。”我说这话时握了握手里的枪,观察着他俩的举动,心想一旦发生矛盾,他俩联合起来把我打死扔在荒滩上,鬼都不会知道。

他俩有点不情愿,我又给他俩说好话,“兄弟们,咱们还是先走出去,你们的工钱我会翻倍,一分不少。”

他俩听后沉默了好久,迟疑地说那就走吧。

我们把藏羚羊皮堆到一堆石头中间,还做了记号,五十一上来扶我,无意中碰到了我背上的枪,我紧张得变了声调,“你要干啥?”五十一有点莫名其妙,“没干啥呀,扶着你能快点赶路,你不让扶我就不扶了。”我这才松了口气。


●   ●   ●

我们跌跌撞撞地在草原上走着,阳光逐渐从蓝色转为白色。小个看到远处有顶帐篷,正冒着一股轻烟,高声说前面有帐篷!

以前多次听说,无人区里的路程不好估算,现在才感觉有道理,最初估计半小时的路程,实际上走了4个小时。

来到牧人的帐篷里,一位老男人盯着我们看,我说,“你给我们吃饭喝茶,再骑马把我们送到109公路上,我把这支枪和子弹全送给你。”

藏族牧人历来对骏马、挎刀和枪很崇尚,不过这几年政府禁枪禁猎,很少有牧人能买到枪支了。我为了取得他的信任,立即把枪和子弹递了过去。牧人接过枪,让他老婆拿出酥油糌粑和手抓羊肉,还熬了一大锅的奶茶,我们三人吃饱喝足已是凌晨。 

我担心夜长梦多,就对已经躺在皮袄里的牧人说,我们现在骑马走吧?

牧人说现在冷得很,你们穿的少受得了吗?我说没关系,我们有急事。牧人便起身从帐篷外牵来四匹马,背上那杆枪走在最前头带路,我们骑马跟在后头。马蹄声撞着冰冷砂石,发出的凌乱声音让我心烦意乱,真他妈的倒霉,我暗自想着。

在悄无声息的草原上,从凌晨一直走到下午,终于看到了远处的109公路。

我跳下马,对骑在马背上的他俩说,“这趟真不划算,6000块买的车扔了,羊皮没带出一张,欠你俩工资不说,还差点把命丢在这里。”我故意说给他俩听,想让他们不要问我要工钱,但谁都没吭一声。

我们站在109路边堵车时,远处一辆警车朝这边开来。两个藏族警察朝我们亮了亮警官证,“你们是从可可西里出来的吗?”

我强装平静地撒谎,“我们是民和县来的民工,给牧人垒土房子的,现在要回格尔木。”

其中一个警察走到我跟前,拍了拍我的后背,像是在检查我隐藏了什么似的,又说,“你们没看到有人偷猎藏羚羊吧?如果见到要立即报告,这是每个公民的职责。”

警察走后,我们回到了格尔木。

“7.31特大非法猎捕藏羚羊”案审判画面(左二为韩生义)


   ●   ●

后记

那天,韩生义一直讲到晚上10点。我回到住处,老想着这桩偷猎案件,就做了笔记。不久后,我结束了志愿者的任期,离开可可西里回到河南。

2017年5月,我无意中看到法制频道,正在播放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中级人民法院审判“7.31特大非法猎捕藏羚羊”案,这才知道韩生义已成了阶下囚。

原来,玉树公安一直在打击偷猎,2012年,先是抓到了另一起偷猎藏羚羊案件的主犯孔吾海,他为立功主动交待了韩生义的事。接着,公安在乐都县脑山的某个村庄里,将已娶妻生子,过了第11年平安生活的韩生义缉拿归案。

根据野生动物保护法,凡猎杀3只藏羚羊就会定性为特大案件,而他们三人那次共猎杀了26只。最后法院判决韩生义有期徒刑10年,五十一8年,小个5年。

编辑:任羽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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